极目新闻记者 唐佳燕闪牛
12岁女孩小琪的脸像生父刘工。厚嘴唇、高颧骨、齐刘海、略黑的皮肤。在生母白女士的记忆中，幼年的小琪白白胖胖的，没想到再见时，小琪躺在殡仪馆里，瘦得皮包骨，只有四十斤。
2023年冬至，福建莆田的村子里，经历了连续17天被关在厕所绑住双手的冻饿虐待之后，小琪的遗体被发现躺在卧室的凉席上。经法医鉴定，小琪符合在营养不良的基础上，因外伤及外伤后的化脓性感染、饥饿、寒冷等因素致急性循环功能衰竭死亡。
2025年4月21日，莆田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该案一审宣判，养母许金花以故意杀人罪和虐待罪被判处死刑，生父刘工以故意伤害罪和虐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。9月16日，该案二审在莆田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，未当庭宣判。
在长达三年被虐待的日子里，小琪不是没有尝试逃离这个大人赋予她的“家”。她出走过、向寺庙求救，却被生父退学、体罚、漠视，被继母以“管教”的名义虐待致死。至该案二审开庭，生父刘工仍在庭上流泪为继母叫冤，认为其罪不至死。
离开生母前，小琪拍的生日写真
生命最后的17天
2023年12月22日，冬至。按照习俗，莆田人家家户户团聚，搓丸子，祭祀祖先。村里的寺庙和土地公庙热闹起来，鞭炮声此起彼伏，人们在为家人的平安健康祈福。
莆田市公安局城厢分局刑侦大队接华亭派出所报称，华亭镇兴沙村下尾发生命案。
时值十二月，气温低至5.5℃，寒风刺骨。警方赶到现场时，房子西南角卧室布衣柜西边的地面铺着凉席，12岁的女孩小琪躺在凉席上。
警方在客厅发现并提取了长60cm的水管、美工刀片、刀柄、剪刀和被剪开的黑色长裤。卫生间发现多处血迹，水桶内发现两条捆绑带、一条绳索。
小琪被发现的卧室
报警电话是120拨打的。
判决书显示，李姓邻居听到，许金花家的厕所里传来女孩的哭喊声，“求求你不要打了”。李某的母亲林某某到她家中去看，不一会儿，许金花过来敲门说：“等会儿120过来了闪牛，帮忙过去做个见证，就说小琪是去厕所摔倒摔死的。”
莆田市120赶到时，12岁的小琪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，其头部、手部有多处伤口，双小腿和踝部多处皮肤烫伤、裂伤，但家属仍要求继续做心肺复苏，抢救半小时后仍无效，遂报警。
然而，在调取事发监控、聊天记录后，警方调查发现，小琪双手被绑、关在厕所长达17天。
监控录像显示，被绑在厕所的17天里，许金花让养子养女先后拖拽小琪、击打其头部、用开水烫、给她饮料中加尿。冬至这天下午，小琪曾从厕所里面爬出来求救，但许金花警告让她爬回去，继续将她关在厕所内。一个小时后，许金花发现小琪不对劲，把她拖至西侧卧室，小琪痛苦地挣扎着。随后许金花拿来草席，删除了监控，并拨打120。
警方调查发现，许金花曾用手机搜索：“孩子伤口用洗衣粉泡会怎么样？”“吃一个月垃圾会怎么样”“对付恶人的最狠绝招”等虐待孩子的内容。
一审判决书显示，许金花在法庭上自辩称，自己是管教孩子行为失当。
生父流泪为继母叫冤
被捕之前，刘工曾在莆田当地经营面馆生意。
9月15日晚，极目新闻记者来到刘工此前经营面馆所在地，该地址现为一家妇科诊所，诊所内工作人员表示，对刘工的事情并不知情。
附近的邻居也是做餐饮生意的，老板告诉记者，他在此地开饭馆有些年头，刘工是外地人，在此地开面馆，平时看起来很老实，面孔“友善”。直到看到新闻，他们才知道刘工因涉嫌刑案被警方抓走。平时，刘工的父母会来店里帮忙，但没怎么见到过刘工的老婆。
生父面馆所在地如今变成了妇科诊所
然而，和邻居印象不同的是，刘工和许金花的聊天记录显示，他对小琪有伤早就知情，并网购了1600片泻药。2023年12月5日，许金花发给刘工小琪照片，照片中小琪被捆绑，可见小琪头部和脚部均有外伤。刘工回复：“这个星期五下午，把她捆起来，去买个长绳子，把她全身捆上，然后放在地上，你们全部过来，再不给她吃饭，手脚都用胶带捆起来，就给她饿两天。”
12月7日，大雪时节，许金花发给刘工照片，小琪双手被捆绑扔在厕所地上。19日，最低气温11℃，小琪的双脚泡在脏水里面。中间小琪发语音，刘工回了一条语音：“去死吧，早点去死。”就连发现小琪情况不对后，许金花发照片给刘工，刘工的第一反应依然是骂许金花，“你给她打120，你钱多是吧”。
一审判决书显示，刘工作为小琪亲生父亲，同意并自己动手体罚小琪，在许金花继续体罚和故意伤害且有通过微信告知时没有解救，从语言上纵容、行为上放任许金花伤害小琪，与被告人许金花具有伤害小琪的共同故意，但许金花对小琪不断升级的伤害行为并导致小琪的死亡，并不是刘工所能预见和希望发生的，故刘工与许金花在伤害小琪方面形成共同故意闪牛，在故意伤害的范围内与许金花构成共同犯罪，刘工的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，在共同犯罪中起次要作用，系从犯。
刘工以故意伤害罪和虐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半，他不服并提起上诉。
参与二审庭审的被害方代理律师告诉记者，令他气愤的是，生父当庭仍不承认自己伤害了孩子，还流泪为小琪的继母许金花求情，认为其罪不至死。
失败的逃离
小琪生命最后被关的厕所幽暗潮湿，从高高的窗户往外看，只露出一线天光。
小琪被关的厕所很昏暗
莆田市华亭镇兴沙村临近木兰溪，背后群山环绕。9月初秋天气依然燥热，村里多数青壮劳动力在外打工，老人们在门前晾晒着两元一斤的桂圆。
从木兰大道拐入一条小道，便可通往案发地。这是一幢一层民居。房屋已被闲置，但屋内的陈设未变。从窗户看进去，东西有两间卧室，水泥墙面未粉刷，衣柜都保持着被打开的状态，一些孩子的衣服丢在床上，地上杂乱地丢弃着垃圾。
西侧卧室只有一张床，地上的凉席上卷着没有被套的棉被——12月22日，小琪被警方发现时，就躺在凉席上，失去了生命体征。讽刺的是，布衣柜上的墙面上，至今挂着一张生父和继母相互依偎的合影，中间是两名养子养女，“一家人”看起来很和睦。
客厅电视上有一个监控，对着两间卧室、卫生间门的方向，电视机前有一把躺椅。据南方周末报道，有邻居经过时，听到有孩子在大声喊痛，但坐在躺椅上的许金花头也不抬地说，她没事，是装的。
二审开庭的消息传来，有很多外来人员不时靠近民居，村民对举着手机靠近民居的人员十分警惕。“屋里的人已经不在了，”村民们频频挥手阻止前来拍摄的人，称不了解刘工一家，“外地人，我们不熟”。
据一审判决书显示，和刘工结婚前，许金花有一段婚姻，收养了2名养子和1名养女，2017年，随着生父刘工和许金花结婚，小琪加入了这个复杂的家庭。
案发前，多名村民知晓小琪身上有伤痕，许金花经常殴打她、不让她吃东西，“基本上每天都听到小琪的哭叫声。”
距离小琪家不到500米处有一座寺庙。小琪曾逃到寺庙求救，寺庙内的人发现她身上有很多伤，向村干部报告，后村干部报警。
从2020年7月开始，警方多次接到匿名求助电话，称小琪离家出走、偷东西等。
据南方周末报道，有村民目睹过一次小琪被民警带回，她上前对民警说：“你们要管一管，这样被打，小孩子撑不住的。”这位村民记得民警的回复是：“没有证据，我们管不了。”
2023年，小琪小学毕业，当年9月1日，刘工和女孩签署“自愿退学书”。学校老师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，班主任曾来家访过女孩为何辍学，她称：“是我自己不想读书了，和妈妈没关系。”
对一位母亲的惩罚
二审开庭时，因持续不断在社交平台上呼吁关注女儿被虐待致死一事，生母白女士遭受了很多谩骂。“亲生母亲为什么九年不去看孩子？”甚至有人说，她是为了赔偿金，才抛头露面。
白女士是安徽人，她和刘工在莆田打工时相识，2009年在刘工的四川老家领证结婚。2011年，两人生下小琪，小琪两岁时，两人感情不和，刘工“消失”一年多，她带着孩子拖着行李箱到处流浪，找工厂打工。直到一天，刘工打来电话，由于户口本等证件落在了刘工四川老家，当时小琪要上托班缺证件，在和他商量后，白女士决定把孩子送到刘工亲戚家，让刘工带走。
此后，两人只能通过社交软件远程联络。白女士曾多次在社交软件上公开表达对孩子的想念，但刘工表示“我不想你跟她（孩子）联系，我这辈子她会跟我，我不会让她吃苦受累的”，白追问：“什么时候让我和孩子联系？”刘却不回应。
白女士提供的QQ空间截图
白女士称，她经常在QQ空间看到刘工晒出一家人恩爱合影，认为孩子过得很好，不需要操心。直到2024年的一天，白女士接到法院的电话，才从判决书上得知女儿的死讯。再次看到女儿时，她崩溃了：女儿只有40斤，瘦得皮包骨，躺在殡仪馆里。
一次次面对镜头讲述许金花虐待女儿的细节，对她而言太过残忍，每每讲到细节时，她嘴唇发抖，控制不住地哭。她从村民那听说，小琪总是一个人坐在村头发呆，每次问她为什么坐在那，她总是说：“我想找妈妈。”
那是对一个母亲最大的惩罚。
白女士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。梦里是她陪着女儿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和生日，小琪活泼懂事，特别开心。送走小琪时，她回头跟母亲挥挥手说：“妈妈再见。”
（文中小琪、刘工为化名）闪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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